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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芝的酒杯在指尖转了三圈,琥珀色的酒液晃出个小小的漩涡,却映不出昔日胡建仁那张谄笑的脸。派去面粉厂的亲信带回的消息,像块冷硬的馍,噎得他喉头发紧,那扇包着铁皮的朱漆大门,竟连条门缝都没为他敞开。
堂前的梨花开了又谢,花瓣飘进酒坛里,泡出股酸涩味儿。他忽然想起上次百花楼的夜宴,胡建仁用金牙咬开酒封时,溅在他前襟的那滴女儿红,如今已成了洗不去的褐色疤痕。
"县长大人..."新来的姨太太娇声劝酒,却被他挥手赶开。窗外的知更鸟叫得正欢,多像胡建仁学唱的《十八摸》小调。**芝狠狠摔了酒杯,瓷片在青砖地上蹦跳着,像极了那夜他们掷骰子时,滚落的象牙骰子。
高粱酒在粗瓷碗里晃荡,却晃不出小红肌肤上的胭脂香。**芝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圈,那晚在小红绣床上,他也是这般描摹她腰窝的曲线。窗外的月光白得瘆人,像极了小红临别时褪下的素绢肚兜。
"现在不同了,身为国民政府邯城县长,日本特高科不可能不掌握他现在的身份。"朱浩峰的警告言犹在耳,镜片后的目光如冰锥刺来。**芝突然砸了酒坛,飞溅的瓷片在墙上留下道道血痕,恰似小红昨夜托人捎来的信笺上,那抹被泪水晕开的胭脂。
他醉眼朦胧地望向衣柜,那套崭新的中山装口袋里,还藏着小红送的绣花烟袋。可如今连烟丝都带着股铁锈味,抽一口满嘴血腥气,仿佛在提醒他:这份官袍,是蘸着多少人的血染红的。
**芝的酒气混着汗臭在书房里发酵,他抓起砚台在委任状旁重重一顿,墨汁溅在"县长"二字上,像团化不开的血污。"去!把小红给老子抢来!"他吼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高粱酒的酸腐味。
四个喽啰像无头苍蝇般在面粉厂门口打转,军靴碾碎的煤渣咯吱作响,惊动了檐下的东洋狼狗。当特务们的**撕开棉袄时,为首的家伙裤裆突然湿透,尿水混着血水,在结冰的地面上画出幅丑陋的地图。
"陈...陈县长..."最胆小的那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,供词像豆子般往外蹦。审讯室的铁炉子烧得正旺,映得墙上的"武运长久"横幅忽明忽暗。日本军官的军刀突然出鞘,刀尖挑着块从喽啰怀里掉出的绣帕,那并蒂莲的花样,分明是“红颜心怡”的标志。
**撕破棉袄的裂帛声中,一个喽啰突然如醍醐灌顶。他肿胀的嘴唇**着,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沫:"胡...胡经理...俺认识"这嘶哑的呼唤像把钥匙,竟让挥舞的**悬在了半空。
翻译官的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冷光,附耳低语时,日本军官的刀鞘无意识地敲击着皮靴,那节奏,恰是上月胡健仁祝寿时,艺妓弹奏的《樱花谣》。
后院的门"吱呀"一声开了条缝,飘出的不是胡健仁,而是股浓郁的鸦片烟味,混着女人们的脂粉香。那喽啰突然瞪大双眼——门缝里闪过的一截旗袍下摆,不正是小红常穿的那件苏绣牡丹?
鳄鱼皮鞋踩在血泊里,溅起的血珠在他定制西装上留下几点暗斑。胡建仁揪住那喽啰的头发时,指尖触到一块翻卷的头皮,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**芝最爱吃的猪头肉。
"陈...县长?他啥时候成县长了?"他金牙间挤出的字带着冰碴子。即便王满仓不干,接任县长的也应该是俺胡某人,**芝那个土匪胚子当县长?身后日本军官的佩刀突然"锵"地出鞘半寸,刀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,活像被踩了尾巴的鬣狗。
翻译官适时递上热毛巾,胡健仁却闻到了鸦片烟的味道。这让他突然想起上月朱浩峰来访时,那包"偶然"掉落的国民政府专用信笺。窗外的乌鸦突然聒噪起来,多像**芝在百花楼喝醉时的浪笑。
暮色如墨,胡健仁的脸沉在阴影里,像一块被岁月蚀刻的顽石。那人气若游丝,声音如枯叶**:"上头吩咐……把小红送到紫山。"话音未落,头颅便重重垂下,仿佛一根折断的芦苇。胡健仁嘴角扯出一丝冷笑,心里翻涌着鄙夷,什么狗屁陈县长,不过是条被欲望驱使的野狗。
夜风呜咽,卷起满地碎银般的月光。他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那个土匪胚子竟然让野腾青睐,换来了满箱的银元和东洋女人;而自己的二姨太,却被野腾糟践得如破败的柳絮。而野腾提起裤子便成了道貌岸然的官老爷,连半分同窗的情谊都吝于施舍。
胡健仁伫立在四个血泊中的人影前,像一尊僵硬的石雕。命运如同一把钝刀,反复割扯着他的血肉。他也曾梦见自己衣锦还乡,马蹄踏过青石板路,惊起一片艳羡的鸦群。可如今,他连个土匪都不如。
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鸦啼,他仰起头,硬生生将眼眶里的滚烫咽了回去。夜,更黑了。
**芝是他费尽半年周折才笼络来的棋子,而那个化名“小红”的东洋女人,也是经他之手才辗转送到对方掌中。野腾虽如豺狼般暴戾,但终究给了他这顶特务队长的帽子,一顶浸着血与谄媚的乌纱。眼下,**芝这条线还不能断,得像放风筝一般,既不能松手,也不能拽得太紧。
他眯起眼,望向那个拎着鞭子的日本兵。鞭梢还滴着血,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暗红的坑。他堆起笑,喉咙里挤出黏腻的腔调:“太君,这四位……确是我们的人,请先放他们下来。”绳索松开的瞬间,四具躯体如断线的木偶般瘫软在地。
暮色渐浓,远处的乌鸦在枯树上发出刺耳的啼叫。他知道,这事终究要摊到野腾面前,他像捧着一碗热油,稍有不慎便会烧穿自己的皮肉。
胡健仁立在野腾的屋内,窗外的槐树影斜斜切进地板,将他的身形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。他低眉顺目地将**芝索要小红的事禀明,话音未落,野腾便冷笑一声,从案头抽出一纸电报甩在他面前。
电报纸泛着冷光,上面赫然写着:“**芝已被国民政府委任为邯城县长。”胡健仁的瞳孔骤然收缩,喉头涌起一股腥涩。他像被钉在原地,耳边嗡嗡作响,。己如野狗般在日本人膝下摇尾乞怜,换来的不过是一把残羹冷炙。而**芝这个土匪,却成了两方争抢的肥肉,转眼间便披上了官袍。
野腾的指尖在桌沿轻轻叩击,如同秃鹫啄食骸骨的声响。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胡健仁脸上每一丝抽搐,看那嫉妒如毒藤般从眼底攀爬至扭曲的嘴角。这个官迷的心思,就像摊在烈日下的死鱼,腥臭刺目,一览无余。
胡健仁木然递回电报时,袖口下的手腕微微发抖。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,卷着沙粒拍打在窗棂上,像无数细碎的嘲笑。
野腾嘴角微扬,眼底浮着一层薄冰似的笑意:"胡君,作何感想?"
"胡君"二字像一枚温热的铜钱,猝不及防地滚进胡健仁耳中。他脊背一僵,仿佛有蚂蚁顺着脊椎爬上来,往日那声疏离的"胡桑",此刻竟化作亲昵的"君"。在日语**的腔调里,这称呼如同撕开一层宣纸,透出点称兄道弟的暖意。
胡健仁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衣缝,喉结上下滚动。他突然觉得这间阴冷的和室亮堂了几分,连野腾案头那柄军刀都镀上了蜜色的光。"旅团长阁下,这...这怎么敢当..."他弓着背,声音却像蘸了蜜的棉花,软塌塌地飘在空气里。
野腾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,笑声震得窗纸簌簌作响。那笑声像一把钝剪刀,咔嚓咔嚓地绞碎了胡健仁刚刚编织好的美梦。庭院里的枯山水映着晃动的灯影,石子铺就的波纹忽然扭曲成嘲弄的嘴脸。
"胡君!你自然是当之无愧的'君',我们本就是同窗之谊啊。"野腾收敛笑意,声音沉得像浸了油的秤砣。胡健仁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噼啪炸裂,喉头哽着一团滚烫的棉花,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。
窗外的竹影在纸门上摇曳,像无数细长的手指在无声鼓掌。野腾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:"胡君,对**芝要人的事,你怎么看?"胡健仁终于从眩晕中挣扎出来,清了清嗓子,声音却像生锈的铰链:"送!立刻送!绝无半点阻碍。"
"呦西!"野腾突然竖起的大拇指像一柄金漆的令箭,"胡君果然有县长之才。"这句话像一瓢热油浇在胡健仁心头,烫得他浑身发抖。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扭曲变形,竟比往日高大许多。
"属、属下去办!"他的腰弯得像被风吹折的稻穗,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。退出门时,他的背脊仍保持着夸张的弧度,活像一只被沸水烫熟的虾。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,在他耳中却成了升官的锣鼓点。
暮春的紫山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中,鹿钟麟如幽灵般潜回了河北。一行人蛰伏在陈家窑的青砖瓦舍间,依山傍水的村落成了临时的政治漩涡中心。朱浩峰和**芝像两只忙碌的工蜂,终日穿梭在酒宴与密室之间,鞋底都要磨出青烟。
县府成立大会那日,祠堂前的古槐飘落一地雪白的槐花。鹿钟麟将烫金的委任状交到**芝手中时,阳光在纸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,这个曾经的土匪头子,如今竟成了国民党邯城县的父母官。朱浩峰以顾问身份隐在幕后,像一柄藏在绸缎里的匕首。当夜,鹿钟麟便如夜枭般悄然北去,只留下满地飘零的委任状副本。
消息传到奉喜耳中时,他正在擦拭一杆老旧的汉阳造。布条突然僵在半空,枪管上的油滴落在鞋面上,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。**员摇身变成国民党县长?这个荒谬的命题像卡壳的子弹般梗在他喉头。月光透过窗棂,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,形单影只。
奉喜拖着沉甸甸的步子找到马工辰时,夕阳正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他汇报完**芝的事,马工辰却笑了,笑声像一把撒在石板上的铜钱:"奉喜啊,自打我党成立,多少人像受惊的麻雀一样飞离枝头?**芝这样的,不过是其中一只罢了。"
奉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仿佛咽下一块烧红的炭。他想起当初力荐**芝时,自己拍着胸脯的豪言壮语,如今全化作了扎在心底的刺。右肩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,那颗嵌在骨头里的子弹,每到阴雨天就化作一块寒冰,啃噬着他的血肉。
"联合抗日是大势所趋,"马工辰的烟斗在暮色中明明灭灭,"但**芝究竟是真心抗日,还是首鼠两端,还得再瞧瞧。"烟灰簌簌落下,像一群仓皇逃窜的蚂蚁。
奉喜沉默地点点头。远处传来石爷捣药的声响,咚咚咚地敲在人心上。这个倔老头至今还在为没能取出自己身上那颗子弹懊悔,就像懊悔当年看走眼的一个徒弟。
"抗日政府的筹备刻不容缓,"马工辰突然掐灭烟斗,"只要是真抗日的,就算是国民党的人,也该请来共商大计。"
"开明绅士那边已有二十余人应允参会,"奉喜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,"只是代召的杨振清,还得您亲自走一遭。"夜风掠过院角的枯竹,发出簌簌的响动,仿佛无数人在暗处窃窃私语。
马工辰的烟斗在油灯下泛着古铜色的光,烟丝燃烧的细响像极了北平学堂里被撕碎的讲义。"杨老先生的宅子,等县府成立后一定去。"他吐出的烟圈在窗纸上洇开,化作五四那年学生们破碎的长衫影子,"当年北洋军的马鞭抽断多少支钢笔,他就用手中大印护住多少张课桌。"
奉喜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缺口,瓷片刮出细碎的呜咽。他忽然想起代召镇口那株雷劈过的老槐,原来焦黑的树皮下,竟藏着这样的年轮。"这样的脊梁..."茶水在碗中打转,映出他颤抖的眉峰,"该用根据地的春泥好生护着根须。"
烟锅里的火星突然爆响"沈志民称呼他的那声'四叔',"马工辰用烟杆划破凝滞的空气,仿佛在切割某种无形的枷锁,"比日本人的委任状重千钧。"月光从窗棂渗进来,在地上照出个囚笼般的格子。
"维持会的金印在他眼里,"烟灰簌簌落在《论持久战》的扉页上,像极了那年北平的雪,"不过是一块盖棺的烙铁。"马工辰忽然起身,惊动了墙上的地图,太行山的轮廓在布幔上剧烈起伏。
奉喜望着他投在土墙上的剪影,那影子正将一杆看不见的秤,左边是杨老先生的青白须发,右边是沈家祠堂的族谱。檐下传来露水滴答声,像某个遥远的更漏。
奉喜的点头惊动了油灯,火苗在两人之间摇曳出深浅不一的沟壑。这几个月来,他渐渐读懂了马工辰眼中那团不熄的火焰,除了徐中琦那次被晨露打湿的失利,这个人的每个决策都像太行山的岩石般棱角分明。
奉喜想着这一切,喉头滚动着一种陌生的灼热。这个外乡人带来的不只是战术图上的红蓝箭头,更让抗日的火种在卖豆腐老汉的秤盘里、在教书先生的戒尺下、在挑夫们磨破的草鞋底悄悄燃烧。
月光爬上窗棂时,奉喜忽然想起石爷常说的那句话:"钢刀再利,斩不断流水"。他这才明白,真正的战斗不只是枪口对枪口的硬碰硬,更是在人心深处播撒星火,让它们在暗夜里悄然燎原。
从工辰那里出来已是深夜,子时的月光像一瓢井水,把土地庙的青瓦檐浇得发亮。奉喜的布鞋踩过露水浸润的石板,每一步都惊起细碎的银光。他忽然驻足,肺叶里灌满带着麦秸味的夜风,这熟悉的气息里,竟混着一丝从未察觉的清甜。
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,在静夜里荡出涟漪。奉喜摸到怀中那份油印的《抗日纲领》,粗粝的纸面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。这个尚未诞生的县政府,此刻就像孕在陶土里的新胚,在窑火中悄悄改变着质地。
马工辰的呼唤又从身后追来,他递来的信封像只倦鸟,带着远路的尘土落在奉喜掌心。粗麻纸的纹理间,还沾着白洋淀的晨露和某个交通员手心的汗渍。
当"不日南下"四个字跳进眼帘时,奉喜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。一滴泪砸在"洁"字最后一捺上,墨迹顿时晕开成小小的湖泊就像那年分别时,刘洁眼里噙着的那汪秋水。
月光突然变得锋利,将信纸照得透明。奉喜仿佛看见白洋淀的风刀霜剑,如何在那张总是白瓷般的脸庞上刻下细纹。那些被芦苇割破的指尖,那些晒脱皮的鼻梁,都化作纸上微微发黄的茧痕。
木门吱呀一声吞没了马工辰的身影,月光在门槛上刻出短暂的剪影,他那微微佝偻疲惫的轮廓里,又藏着多少封未寄出的家书。
奉喜攥着信纸的指节发白,却不知他眼里的波光早已泄密。院角的井台突然传来水桶晃荡的声响,像极了山东老家女儿打翻的纺锤。
夜风掠过马工辰空荡荡的袖管,带来一丝微咸的凉意。二百里外濮县的炊烟,此刻正飘在哪个战士的梦境里?他摸了摸内袋里那绺用红绳缠着的胎发,突然觉得今夜的星子格外刺眼。
